“什么？你是鹰击的成员？”，陈罡惊讶地问道，他脸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。严峻告辞后，两人在赵亮的公署多聊了几句，不料却听到了猛料。
赵亮苦笑道：“魔师是魔神的侍者，不会参与世俗的纷争。我只是受人所托来问下你的意见，如果你觉得可以，会有人来正式邀请你，否则，只要忘掉我说的话就可以了。”
陈罡沉吟起来。魔族从降临这个世界，就是在秘密传教中聚合，所以在以魔族为主体建立夏国后，很多魔族成员仍然热衷于建立一些秘密或者是半公开的大小团体。魔族的传统承袭魔经，对于族群内部的意见争议甚至分裂，并不禁止，只是要求一切魔族的共同决定，都必须经过充分讨论或者辩论达成共识，才能实行（注1）。所以，在魔族内部，朝廷、郡县、乡村，各种利益群体几乎毫不讳言自身的利益所在，然后再和其他群体讨价还价，尽量达成交易和妥协，形成最大的共识，最后以地方政令或者法规的形式再在控制范围内推行。地方官有义务，也会被地方利益团体推动，去向上一级官府游说和推荐对本地有利的政策，形成更高一级的共识或者说交易，从而把利益扩大，直到推行全国。这按照学者的解释，大概就是魔经中“尚同”篇的运行方法，据说上古时代，从家族到部族，到诸侯，再到天子，就是这么一级一级达成同样的共识，最后形成的国家的法律和政策的。这也是最早出生于工商业的庶民手工业者和技术奴隶的魔族，最典型的议事规则和行为方式。作为出身底层的工商业者阶层，自然更希望在平等的前提下，通过广泛沟通达成交易，把生意扩大。而不是被某个圣人或者天子，出口成宪，拍拍脑袋，就以某个大义的名义，来颁布法令直接直接剥夺自己的权益。（注1：这是墨家内部关系的特点，和后世有些人理解不同，墨者的矩子，并没有强行统一思想的权利，反而墨者有反对矩子的权利“墨者以为不听钜子不察——吕氏春秋”，盖因为墨家讲究自主，反对他人的教化和代表。）
魔族这个传统执行起来问题其实不少，魔族出身奴隶，并没有多少治理国家的经验。加上尊崇上古时期分散决策的传统，导致内部意见和纷争很多。最简单的例子，在魔族被迫起义后，虽然很快就立足萧山，并逐步发展出先进的军械，战力强大的军队和大量信仰坚定，奋不顾身的军民，却在是否改变“非攻”原则的议题上争论不休，导致立国战争打打停停，持续固守、反击、抢地盘的循环，到最后因为地盘抢的太多，不得不成立夏国，足足打了34年，几乎历经了两代人。随后，和四国之间的灭国战争又打了十八年，再是十年打仗、和谈交替的寂静战争，一共五十八年才正式结束这场大夏的建国战争。唯一好处是，战争持续时间长，但是烈度是越来越低，死亡人数是逐渐减少的。到了最后，“自愿”降为公国的四个国家加入了夏国，又多了几方势力加入争论，朝廷纷争更多。
陈罡作为远离朝廷权力中心的边军军人，不算消息灵通人士，却也知道现在夏国有几个大的派系公开存在。有坚持魔经原则的原始魔族，他们坚持魔经的兼爱、非攻、尚贤、尚同、节葬、节用等原则，不赞成攻伐别国，希望举国自守，专注自己国内的发展，最多采用先进的经济和文化来同化其他国家。这些人传承自最早的一批魔族，也被称为原魔派，因为多年的战争，民间也希望休养生息，改善生活，所以，他们的主张受到比较多的欢迎。
原魔派的对头是所谓的公国派，就是以停战条约加入夏国的四大公国为首，加上其他保留了封地的大小贵族的势力。按照魔神坛见证的合约，四大公爵都加入了魔族最高的议事机构，公族会议，具有投票推选夏国皇帝的权利。这个派系多是原来的贵族阶层，有战前，也有战败后改变信仰加入魔族的贵族。这些贵族在夏国法律没有禁止的情况下，在领地仍然实行原来的分封方式，保留了一定的等级制度和家族制度，只是废除了夏国法律明文禁止的奴隶制等法规。贵族存在了无数年，基本都是精英阶层，他们赞成精英治国，认为等阶制度更加适合现在国家众多，战乱频繁的环境。还主张发动战争，统一天下才能实现最终的和平。贵族派反对（绝对）公平，认为（绝对）公平是不可追求的。赞成等级制度下，（同一）阶层内的相对平等和公平。他们同样重视商业，主张以国家垄断来增加效率，比如盐铁、矿物资源的专卖等，来获取最大的商业利益。他们反对节葬、节用，喜爱奢侈的生活。但是这些人世代都是精英群体，形容俊美，衣饰华贵，贵族气质十足，比起那些出身军伍、田野或者机械作坊，摩顶放踵，脸色黢黑，乡巴佬似的的原魔派来，更受年轻魔族的支持。
再就是观点位于这两派之间的中间群体，认为两派的意见都有可取之处，加上魔族本来就有凡事辩论，穷究其根源的传统，提倡经过充分的争辩和讨论来理清因由，达成共识。所以，赞成两派部分意见又反对一些意见的中间派系也不少。中间派又有细分，比如，有的赞成原魔派，官府不应该干涉民间商业活动的主张，认为只要是法律没有禁止，双方达成的交易，官府就不应该插手干涉，即使是卖儿鬻女，也是他们自己的自由。官府的职责应该在于管理和救济，不要让治下百姓因为生存不下去而卖儿鬻女。他们却又不赞成节葬、节用，认为奢侈浪费也是一种促进货殖流通的手段和自由，国家不应该干预。另一派则认为商人从来都是唯利是图，为了获利不惜出卖良心，破坏社会道德，官府应该严格管制商人的交易，最好由官府定期审批各种交易的资格，从而使国家获得利益，也维护了社会的道德水准......这派却又极力赞成节葬、节用、非乐。总而言之，虽然魔族有“尚同”的原则，实际上国家大同的表面下，还是有不少暗流涌动。
这些不同派系组成大大小小的团体，在帝都和各个地方郡国发展势力，通过商业活动获取利益，并通过在当地建立利益同盟来推选地方官员，影响地方法律的颁布，导致夏国各地的法规和政令并不完全统一，国家大事决策缓慢。因此，朝中又有所谓的鹰派出现，公国派系据说就存在名为“复国暗牙”的鹰派组织，暗中庇护和组织各地的盗匪，破坏夏国的稳定，偷偷积累力量，企图武装复国。有关这个派系的信息十分隐秘，消息只在军方和司寇系统的缉捕司衙门之间流传。但是，一旦某地出现了大的盗匪事件，或者是地方官被暗杀，就会有关于他们的传说出现。据说复国暗牙已经积累了相当大的武装力量，也控制了国内大多数的盗匪组织，是一群完全没有规则和荣誉的凶恶之徒。
相对应的，原魔派的鹰派组织就有号称“鹰击”的小团体。据说，这个组织发源于帝都禁卫军的少壮派军官，然后通过军方体系的将领调动，各地大学毕业者的分配，逐渐发展到全国的官僚体系，但是其根子还是在各个老牌的魔族军队中。陈罡听到传闻，这个派系主张收回全国的大小封地，转变夏国封爵称为一种荣誉，统一成为没有实际封地的“食邑”，实现国家在政令上的统一。还主张将西北的边界战争推进到敌国境内，建立庞大的军事缓冲区，以胡制胡，御敌于国门之外。出乎意外，鹰击很赞成公国派提出的“拓土令”，就是鼓励边军甚至民兵进攻帝国，开拓领土，并将占领的领土分封给拓土有功的将士，免税30-50年，让他们能从这些土地获取最大收益。总之，“鹰击”是半公开的组织，即使在帝国朝堂也有一定的影响力，但是其实力大部分还是潜藏在水面之下。和复国暗牙一样，鹰击也是让朝堂诸公最头疼的势力，只是夏国法律并不禁止这种组织存在和活动，在他们造成实际的破坏，严重到违反到帝国法律之前，朝堂和地方官府也拿这些组织没有什么办法，即使个别激进成员违法，在没有证据联系到整个组织之前，也只能是个案处理。
陈罡本人是标准的夏国军人，奉行军人不干预朝政的原则，思考片刻，本能的就想拒绝。但是，听到赵亮的下一句话，他又把到了舌尖的拒绝吞了回去。
赵亮是这么说的：“鹰击是分地域的松散组织，在绿城，他们首要目的是维护绿城的利益。你也知道，在绿城近些年开发出魔晶和药材获利后，朝廷关于绿城，现在多了很多提案和争议，将绿城无界山的开发区域收回朝廷的提议不断。国内不少势力的触手也开始明目张胆伸向了绿城。大义所在，城主是没办法表态反对的，所以城里有些年轻人想要为绿城做些事情。这就是为什么‘鹰击’开始在绿城活动的原因。鹰击成员据说大都是些年轻人，有热血，少头脑。需要一个精通军法和夏国刑典的老人给他们把把脉，做到在维护绿城的同时，不要违反军法和刑律。你如果觉得可以了解一下这些年轻人，我就通知他们。我个人觉得，不妨听听他们的宗旨和纪律再来决定是否加入他们。”
陈罡又思索良久，才点头同意，他觉得掌握这种激进组织在绿城甚至是定远军内部的活动，也是军法官的职责。他希望能够引导这些年轻人不要犯下大错，如果他们真的破坏了法律，他也希望能够及时制止他们。不过，刚才和严峻从冲突到和解，就接到了鹰击的邀请，看起来，这些人并不打算刻意的隐藏身份，或许不久就会完全冒出水面。
看见陈罡点头，赵亮露出笑容，他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个两根木片组成的简书递给陈罡，简书被涂上红漆，是一件邀请礼函。陈罡解开捆扎竹简的红色丝带，翻开竹简，里面用小字写着一封请柬，邀请陈罡参加几天后的一个归化东胡贵族的婚宴。
“你就准知道我会答应？”，陈罡对赵亮这种神棍似的做事方式报以苦笑，将竹简收入怀中，然后正色道：“那个箫剑的事情你还要多上点心，我这身份，在营地走到哪里，就像草原上的龙卷风刮过，都是一阵鸡飞狗跳，很难私下去关注他。”
良久以后，室内只剩下了赵亮一个人，他拿起陈罡刚刚差人送来的一块尺许长，巴掌宽的木椟，那是箫剑在新兵营的档案副本。木椟主要排列着一些数字，在赵亮覆上属于自己的，另一块除了小字，还刻了很多孔洞的木片后，这些数字才有了意义。原来这是箫剑在营中几年的各科考核成绩。看起来，箫剑除了体能、战技方面的成绩外，其他科目都有些惨不忍睹。赵亮自言自语道：“除了当战兵，担当各个司曹佐史的学识都有些不足啊。”目光移到木椟下方，上年度记载的总结评语是：“勇过于智，大略不足。”（这个加密方式好像在战国时期广泛使用，记得似乎是六韬上记载的方式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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